那是2009年11月的一个黄昏。
下了班,我照常去看望母亲,走过喧嚣的菜市,穿过嘈杂的人群,来到了一条幽静的大街。我望着两行挂满金黄叶子的白杨夹着的道路伸向远方,天边一颗粉红粉红的落日缓缓西沉,地上铺着厚厚的一层落叶。我驻足凝望:那白杨树上的叶子在夕阳余晖里微微颤动,不自禁的,在心里叹了一口气!母亲的生命是秋深了,如一片黄叶系在树梢。十个月,五个月,两个月以后,明天或许就在今晚都说不定。自今年6月,母亲确诊得了癌症以后,我常常这样想。虽然晚霞绚丽,落叶鲜红,而我只觉前途是罩着一层神秘恐怖黑幕,这黑幕便是旅途的终点,母亲是一步一步走进这无边的黑幕了。
经过20分钟,我已来到母亲家门口,抬手按响门铃。不一会儿,清晰地听到房里拐杖拄地板发出的咚咚声由远及近。母亲打开门,我一边换鞋一边问:你吃饭了吗?心跳的还厉害吗?憋气觉得好点了吗?中午吃了一碗饭,就是气短,心脏就像快跳出来似的难受,她不快地说。我跟着母亲来到卧室扶她躺下,看见她满头的华发,憔悴的脸,颓丧的精神,不觉暗暗伤心!正在我神思不定时,母亲由病榻上坐起,她紧握住我手说:丫头,我活了60多岁了,苦辣酸甜都尝到了,这辈子知足了。如果有一天我死了,你也不要悲伤,你身体不好,蛋蛋还小,照顾好你自己和孩子,记住,记住啊!听完她的话,我心里像怒涛涌来似的酸楚,怕她看到,慢慢地转身走到窗前,这时天边的夕阳只剩下最后一抹残红,就要渐渐沉落。满怀悲怆,我让眼中的热泪一滴一滴默咽到心里……
2010年7月,母亲又住院了。
在一个闷热的午后,我到医院去看母亲,推开门时,她正睡着,父亲交代我B超单子在抽屉里,一会儿让我去陪母亲做B超检查,下午有一个会议他须出席,说完便匆匆地走了。这时候,母亲由睡梦中醒来,我扶她起来,喂了点果汁。她环顾了一下四周,我赶忙说,父亲有事去开会了,你歇会儿,我陪你去门诊做B超检查。说话之间,我起身想去病房外推轮椅,母亲向我做了个手势,说不坐轮椅了,走着去,活动活动腿脚。我不愿意,看她仍十分坚持的样子,也只好勉强答应。
我搀着母亲,由病房走到住院部门前,让她缓口气。这时,我才注意到:从住院部门口一眼便能看见门诊楼的后门,中间是一个小花园式的院落。母亲说:咱们继续走吧。我一手搀扶着母亲,一手拿着伞为她遮住火热的太阳,我们艰难地向门诊楼走去。大约走了10多步,我觉得她身子有点颤抖,步履也很柔软,全身似乎都虚弱无力。我站住说,你把身体全靠在我身上,走路能省些力气。我们来到花坛边上的凉亭前时,看见母亲脸色苍白,大颗大颗的汗珠从额头滚落下来,我心中不忍,让母亲在凉亭里的椅子上坐下休息。
我站在凉亭里向外望去,距离凉亭大约两米远的地方,有一个椭圆形的大花坛。几丛高高的大丽花展露着粉色的、黄色的花瓣,柔嫩娇艳;角落里的一株亭亭玉立的美人蕉,鲜艳的红花含着苞蕾,碧绿的叶子青翠欲滴;大片大片的波斯菊绽苞吐蕊,摇曳生姿。一对儿彩色的蝴蝶在花丛中上下翻飞,似乎在追逐嬉戏,又像在翩翩起舞。清风过处,送来淡淡的幽香,在这姹紫嫣红、景当美丽的时候,我还是一个有着母亲的幸福人儿啊!然而,不知明年的今日,我是否还能看见母亲的慈容?听到母亲的语音?陪伴在母亲的身边?
一串小鸟的啾啾声,把我的思绪打断。母亲也离开了椅子,我们缓缓地往前走,费了好大功夫,才来到门诊楼后门。从住院部楼到门诊楼距离大约30米,我们足足走了40多分钟。我陪母亲做完了B超出来,让她坐上轮椅,推着她顺原路往回走。母亲问:刚才做的B超结果怎么样?我急忙回答,大夫说没事,再打几天消炎针就可以出院了。她略微点了下头。对于我慈爱的母亲,我只有哄骗她。刚才,大夫对我说的话又在我耳畔响起,你母亲的癌细胞已经扩散,生命最多不超过两个月。这么恐怖的消息,我怎么能告诉她,怎么忍心告诉她,只有天天祈祷,只有夜夜失眠,只有在精神上和她一样承受着无尽的痛苦煎熬。眼前,虽然是花开红紫,叶浮碧翠,我是千种凄酸抑压在心头,推着轮椅上的母亲,只能让眼眶里的滚滚泪水倒流回去……
暑假到了,我想母亲一定愿意看看蛋蛋。
吃过早饭,我领着蛋蛋去看望病中的母亲。一路上,蛋蛋跳跳蹦蹦,询问着姥姥的病情,不知不觉中我们已来到病房门前,蛋蛋迫不及待地推门跑进去,母亲见我们来了很喜欢。蛋蛋站在床边关切地问:姥姥,你好点了吗?母亲微微点头,用手抚摸着蛋蛋的头发、面颊,仔细端详着孩子。蛋蛋高兴地说:姥姥,我期末数学考了100分,语文考了98分。母亲说:咱们蛋蛋学习好,长大了一定能考上好大学,有出息。父亲说:蛋蛋,到这边儿来,姥爷给你调动画片儿看。我说:去吧,让你姥姥儿闭眼歇会儿。我和父亲谈论着这几天母亲的情形,这时母亲的腹部又绞痛得厉害,在床上滚来滚去地呻吟,脸色苍白得可怕,我非常着急。父亲对我说,你领孩子赶紧走,一会儿,护士就来给你母亲打止痛针。母亲从床上坐起来,把蛋蛋叫到跟前,拉住蛋蛋的手说,以后别让你妈带你到这里来。然后,把孩子抱在怀里,亲吻蛋蛋粉红的脸颊儿。自蛋蛋出生到上学之前从未离开过姥姥,由她一手带大。这一别,恐怕就是祖孙俩的生死别离啊!此情此景,让我难受得不能形容,纵我有如椽大笔,又怎能写出当时伤心之万一!
走出医院,蛋蛋问:妈妈,你说我姥的病还能好吗?一个8岁的孩子似乎也预感到了什么。听到孩子的话时,我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了,像打开的水龙头一样汹涌澎湃。大街上,熙熙攘攘,热闹非凡。我是被这个世界和欢乐遗忘的人,千万缕的愁思纠结围绕着我的心:愿此悲情抛向大海,将海水弥漫;愿此隐恨吐向青天,将天空包裹;愿此痛楚洒向大地,将大地笼罩!我如何才能救助你啊!母亲。
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