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	午夜悄悄漫过桌角,务欢池镇新邱村还沉浸在睡梦中,五十六岁的于井春轻轻摊开稿纸,拧亮了那盏陪伴他多年的台灯。窗外是辽西平原无边的黑夜,窗内是他一个人的文学世界。  
 
	“后半夜静,十二点多起床写到三、四点钟,再来个回笼觉。”这样的作息,他早已习惯。去年,当市作家协会的会员证交到他手中时,这个朴实的农民眼眶湿润了——为了这一刻,他整整走了四十二年。
 
	回首这段历程,这是一段被责任填满的岁月,是一程与文学结缘的跋涉。在他堆满书籍的简陋房间里,两个世界奇妙地交融:一边是沾着泥土的农具,一边是浸着墨韵的稿纸;一边是春种秋收的农事轮回,一边是永不熄灭的文学梦想。
 
	
 
	文学梦发端
 
	
 
	
 
	糊墙报启蒙
 
	“小时候,阅读物相当匮乏,收音机都是奢侈品了。”于井春回忆起文学梦的起点,目光仿佛穿越时空,回到了那个贫瘠的年代。
 
	每年春节,当别人家的孩子盼着新衣鞭炮时,年幼的于井春最期待的是糊墙的报纸。那一张纸新闻纸,是他了解世界的窗口。他常常仰着头,一字一句地辨认墙上的文字,直到脖子酸疼。学校的《中国少年报》被他翻得起了毛边,几乎能背诵了。
 
	最让他着迷的是《参考消息》。“最难读,那时候才小学呢。”文中那些晦涩的术语,像一颗颗种子,在他心中埋下了对远方的向往。在知识的荒漠里,他像一株渴极了的幼苗,拼命汲取着每一滴养分。
 
	“豆腐块”诞生
 
	五年级的那个春天,十三岁的于井春创作了人生中第一首豆腐块大小的诗《园丁——老师》。他鼓起勇气将诗稿寄往了《辽河》杂志。“《辽河》那时候不发学生作品呢,”他回忆道,“《辽河》的编辑老师把我的稿子转到营口教育学院主办的《教与学》了。”
 
	两个月后,当他在自习课上收到样刊和两元钱稿费时,心潮澎湃:“那时候就觉得自己成功啊,那种兴奋不是钱的事,是作品变成铅字了,那种高兴程度简直说不出来,都想跳出去喊两嗓子……”几十年后的今天,提起那一刻,他的脸上依然会泛起少年般的神采。
 
	这两元钱,在“橡皮二分钱、铅笔三分钱、笔记本七分钱的时代”是一笔不小的财富。他却没有买零食玩具,而是订了叶圣陶主编的《中学生》杂志和河南省的刊物《作文》。从此,他在文学道路上又有了新的明灯。
 
	文学梦点燃
 
	初中时期,于井春的阅读视野逐渐开阔。《辽河》《鸭绿江》《芒种》等文学期刊,为他打开了通往更广阔天地的大门。他开始频繁往镇文化站跑,“那时候老站长叫于廷,文化站有阅览室,就这么接触了。”
 
	在文化站的书架上,他遇到了改变一生的《成才之路》。这本合集收录了郑振铎、陈丹青、王蒙等作家的励志故事,“他们的励志故事把我感动了。”特别是王蒙“病床上还写”的创作态度,深深影响了他。从那时起,他开始坚持写日记,“我从小学五年级开始写日记,一直记到现在。天天写,不写难受。”
 
	高中时期,他创办了文学社,组织同学一起读书写作。也是在这个阶段,他系统阅读了梁晓声、铁凝、都梁等作家的作品。“要有好人品,要写出好作品。”这句话成为他日后为人从文的定盘星。
 
	
 
	行孝不能等
 
	
 
	人生转折点
 
	人生之路并非坦途。于井春连续两次参加高考均遗憾落榜,后来他选择了参军入伍。
 
	军营三年,他笔耕不辍,文学那盏灯在他心底越燃越亮。然而,就在他准备在文学路上大展拳脚时,命运给了他另一个安排。1992年,考军校失利后,他选择了复员回乡。当时,父母已年逾七旬,“他们几乎啥也干不了了,我便承担起了这个家的责任。”
 
	意外不幸降临——父亲遭遇车祸,高位截瘫,在炕上一躺就是十三年。于井春义无反顾地挑起了照顾双亲的责任。
 
	廿九载尽孝路
 
	“如果时光倒流,回到二十九年前,父母没发生这样的事,设想一下你的写作会怎样?”面对记者的提问,于井春陷入了短暂沉默:“也可能在写作上会有突破……”
 
	“恰恰在写作的黄金年龄,为了父母,你辍笔了,觉得遗憾吗?”在记者的追问下,于井春毫不犹疑,脱口而出:“这是人的本能啊!假如说,儿子该上大学你不供他,这是遗憾;儿子该成家你不帮他,这是遗憾;父母老了你不伺候,这也是遗憾……两事相遇取其重,我必须把父母伺候好。孝,需要日复一日、实实在在的付出。”
 
	于井春始终遵循着自家的家风。父亲给他的印象是,“言传身教,人就该担起应负的责任。”母亲的教育更让他终身受益:“先做人,后做事,踏踏实实做人,老老实实做事。”
 
	这种朴素的价值观,如今也被他用来教育自己的子女。在他看来,这就是最珍贵的品质。
 
	尽管有五个兄弟姐妹,于井春从不攀比。“一家人守一家人的日子,孝不能攀比,自己尽自己的心就行了。”妻子多年来的支持,令他感激不已:“她没念过书,但她家风很好,勤实、本分、憨厚,她帮了我不少。”
 
	照顾父亲那十三年,是于井春人生中最艰难的岁月。“父亲高位截瘫,大小便都得要人伺候。”
 
	父亲因病痛而性情大变,时常提出各种的要求。“他说渴了,要喝水,给他端过去了,又说不喝;刚放在那儿,离开干活会儿活,又喊渴了,只能再倒一碗给他端过去……”。此时,得顺着他。于井春总是耐心应对,想方设法安抚父亲的情绪。最考验人的是银行转账这件事。“他总以为别人在骗他,不懂人民币咋就变成数字了,非得要现金。”于是,每当用钱的时候,于井春就得特意赶到镇上的银行换现金拿回来给父亲。
 
	“老小孩小小孩,”于井春深有体会地说,“小小孩好哄,老小孩相对来讲很难哄啊”。即便如此,他从未有过半句怨言。
 
	八十五岁的父亲离世后,于井春把全部精力放在了照顾母亲上。后来,母亲患上了阿尔茨海默症,“那时候就要人看着了,有时候就怕她摔着。”
 
	母亲生命的最后三年里,生活完全不能自理。于井春为母亲一遍遍地换被褥,保持清洁。他还学着给母亲做营养餐。天天定时背出屋,晒太阳,成天成宿睡不踏实。“我累了困了想睡了,她却不睡,尤其是半夜她抓这抓那,就得咬牙坚持看护……”
 
	即便在如此艰难的时刻,他依然恪守着“出外办事,总不忘先告诉母亲一声”的习惯。因为他知道,母亲虽然糊涂时会忘了他,但明白时“惦念着我,总在窗前守着、打听,这是一份无价的牵挂。”
 
	二十九年的尽孝之路,于井春始终觉得他只是做了应该做的。他说,“什么都可以等,唯有尽孝不能等。钱在别处省,唯独在父母身上不能省,当然也包括时间,不能在父母身上吝啬。”
 
	
 
	文学续耕者
 
	
 
	
 
	心灵的空落
 
	2020年,九十六岁高龄的母亲安然离世。于井春心中空落落的,“心里头一下子空了,就好像天都要塌下来了,世界总缺点啥似的。”
 
	他为母亲守孝三年。这期间,“没心情写作,谁劝也不好使。”直到三年后,他才慢慢从悲痛中走出,“缓过来就是写,想啥写啥。”
 
	文学成为他生活的支点。在父亲去世时,他曾写过三万字的小说《爹》,“写完这篇小说,就好像缓过来了似的。”如今,他再次拿起笔,在文字中寻找慰藉,汲取力量。
 
	创作的重启
 
	2023年,于井春开始了他创作的新征程。一年多时间,他写下80多篇作品。“文学是个苦差事,搞文学就得耐得住寂寞。我写完一篇,激动得就跟水开了似的……”于井春坦诚地表达着他的创作感受。
 
	他计划创作长篇小说《军魂铸造》,这是他对战友的承诺。都梁的《亮剑》《血色浪漫》给了他很大启发。
 
	他还打算以“孝”为题材创作作品。同时,他还关注“三农”问题,“生活在这片土地上,对这片土地有无限的热爱,就应该多写写土地上的人和事,多写写家乡情。”
 
	历经岁月的打磨,于井春对文学的理解愈发深刻。他认为,“作品要有深度”,并引用赵颖老师的话:“文学之路是一个耕耘者的血汗之路,是在人性的荒原上,苦苦追寻生命的曙光。”他把这句话作为了自己的座右铭。
 
	他说,梁晓声的《人世间》、都梁的《血色浪漫》、莫言的《红高粱》、刘震云的《一九四二》……这些书能给予他启迪。在他看来,“文学最大的魅力就是,认识社会,感悟生活,体味人生。”
 
	对于史铁生“大多数时候的放弃,是你败给了自己,而不是命运”的观点,他深有共鸣。这何尝不是他奋斗的写照——在困难面前,从未放弃过。
 
	人生的收获
 
	回顾自己的人生选择,于井春并不遗憾。考大学、考军校虽然都未能如愿,但他始终勇于面对,在每一个阶段都拼尽了全力。他常用苏轼的“古之立大事者,不惟有超世之才,亦必有坚忍不拔之志”来警醒自己。“痛苦的经历会变成快乐的回忆,它是一种精神财富。我付出了,也有收获。其中最大的收获是思量,心中坦然。”
 
	从糊墙报纸到互联网时代,于井春亲历了我国农村的沧桑巨变。“感谢时代,现在我很知足,有时间写作,还可以参与到互联网……以前哪有这样好的条件啊?”
 
	这种深刻的时代感,使他的创作具有了独特的历史厚度。他不仅是生活的记录者,更是时代的见证人。“一个无能的人,总是活在后悔之中,而聪明人应该考虑我当下怎么办。”如今的他,正专注于当下,用如椽大笔记录这个伟大的时代。
 
	在于井春身上,既有中国农民的珍贵品质,又有文学赋予的精神光芒。他用四十二年的坚守告诉我们——梦想从来不会辜负真诚的人。
 
	如今,这位文学沃土上的续耕者依然在深夜写作,在田间思考。他的笔下,有战友的铁血柔情,有乡土的时代变迁,更有对人性光辉的永恒追寻。
 
	对于“农民作家”的称谓,他始终保持清醒的认知:“我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民,就是一个文学爱好者。能有时间写作,我就挺知足了。”
 
	于井春,土地的耕耘者,孝道的践行者,生活的书写者。在他身上,有最朴实的付出、最乐观的舍得、最本分的善良、最坚韧的担当,以及深植于泥土却始终向往星辰的精神之光。这束光朴素,温暖,亮堂。
 
	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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