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已是夜静更深,望望窗外,天上挂着孤清一弯新月,几点疏星。屋里冷静又阴森,我由生的活跃人间想到死的寂静黄泉。慈爱的母亲,你是魂去渺渺,音信杳无。明月之夜,也还曾记得尘世系念你的人吗?谁说世事变迁,时间可以让人淡忘一切过往。但是,愚顽的我,不能让记忆毁灭,不能让思念停止,不能让心魂在苦海中得到超脱。有时候,我真痛恨我自己,我真诅咒我自己。
这是三年前的事了。
夕阳西下,最后一缕余辉斜射在病房苍白的粉壁上,表现出极深的黯淡与沉静。病床上,母亲还在睡着。坐在床旁,我凝视着她:原本头发稀疏的脑袋因做化疗变成了光头;仅仅两个月,体重从一百六十多斤减到不足百斤;深陷的眼窝,只是眼珠偶而转动。这一切都告诉我,她还是一架有灵魂的躯壳。我紧紧攥着她瘦削的手,放到我的腮边,只默默地低头垂泪,这个世界上我最爱的人,我真害怕,害怕她离开我……这时候,门被推开了,父亲步履沉重地走进来。“你回家吧,小薇。”“不忙!”我去打了水回来,又到面馆买来饺子和几样小菜,放在病室的茶几上让父亲开饭。然后,我重又站在母亲的床前,呆呆地望着她。母亲住院两个多月来,我几乎天天都来陪护。今天,也不知是怎么了,迟迟不愿离去。“你怎么还不走啊!”父亲一再催促,我这才慢腾腾地走出病房……
2010年8月29日(农历七月二十日)这个让我椎心泣血的日子,是我今生天长地久永深的缺憾。
晚八点钟,父亲打来电话说,母亲快不行了,叫我们赶紧去医院。安顿好蛋蛋,我和军军匆匆忙忙来到医院,还是晚了一步,看见母亲时已穿好了寿衣躺在床上。我叫了声母亲,扑倒在床上嚎啕大哭起来。不一会,殡仪馆的人抬着一副纸棺进来,把母亲的遗体抬进棺材,盖上了也是一层硬纸的棺材盖。他们缓缓地往外走,我抽泣着跟在后面,看着殡葬车迅速地驶出了医院的大门。我紧跑几步,也没追上。唉!母亲!天从人间夺去了你,他们又从我眼睛里夺走了你,可怜我感到世界的空虚了。在这黑暗的天幕下,繁星凄冷,月色惨淡,我的悲痛怎么能再忍受呢?我不禁放声大哭!母亲才六十四岁,为什么这么早就弃我而去?在呼呼的风中,我一片一片撕碎这颗心!
军军扶着我,在我耳畔轻轻低语,坚强,坚强点啊!我们还得送母亲去务欢池殡仪馆。恍恍惚惚上了车,军军发动车,汽车穿行在漆黑的夜色之中。道路两旁大树干枯的枝杈,透过车窗不时投下斑驳的黑影,像地狱魔鬼的手指一样恐怖阴森。我的只影蜷伏在黑暗的车之一角,战栗的身体包裹着战栗的心。在抽噎中,我想起母亲这一生饱尝的病痛之苦。她曾和我说,每到夜里不能平卧,两个枕头摞在一起放在被子上边,困倦极了,刚闭上眼睛打了个盹儿,身体突然机灵一下就醒了。心砰砰地乱跳,就得坐起来喘气,气也喘不上来,只在胸口那憋闷着,就再也别想睡了。长年累月,她忍受着这“半截气”的折磨,母亲不但有严重的心衰,还有胆结石、糖尿病和高血压……汽车不走了,殡仪馆已经到了。我们要到停尸间去看母亲的遗容,转了两个弯便到了,一推门一股冷气迎面扑来,我打了一个寒战!房子中间放着一个冰棺,母亲已僵冷的尸体仰卧在里面。我这时的难过真不能形容了,这几步远的一副棺材内,装着的竟是天人永隔的我的母亲。我快走几步,来到棺前:母亲面目无大变,只是如蜡一样惨白,脸上没有了病痛时的愁苦,眉头舒展,面容安详,好像沉入了一个永久不醒的梦里。母亲,睡吧!也许你已去了另一个世界,那里再也没有刺骨钻心的疼痛之苦;那里再也没有回肠百结的牵挂之苦;那里再也没有无穷无尽的忧愁之苦……想到这些,我反而不怎样悲痛了。
次日深夜,大风怒吼,愁不成寐,到了清晨我才躺在床上睡着了。朦胧之间,好像见到母亲,仔细看时又不见她的人在哪。正在急切寻找之际,忽听得她说:“从今往后,你不许想我,你不许再想我。”这声音听得真真切切,等醒来时,满头是汗,泪痕已经湿透了枕衣。我知道:母亲,就是你死去了,也还不忍离去,也还惦念着我,也还不放心我啊!对于你的恩情,今生我是报答不了了,只有让眼泪流淌,让眼泪流淌成滟滟生波的泪湖……
惨淡庄严的礼堂,供满了鲜花,挂满了挽联,站满了来送母亲最后一程的亲戚和朋友。悼词响起,四周都是哀声,这里面充满了冷森,充满了凄伤,充满了同情和无奈!在低缓的哀乐声中,我陷入了久久的沉思。大约,八九岁的年纪,我得了一场大病,严重到差点丢掉了性命。那时候,家境非常窘迫,衣服都是哥哥穿完我穿,小弟再穿,除一日三餐外,家里就再也拿不出什么余钱。风里雨里,母亲不辞辛苦,领着我去中医院看大夫,用攒了很久的一叠叠旧钱换回中草药。回家后,她又细心熬制成药液,让我每天按时服下;母亲四处打听,寻找好大夫,想早一天治好我的病。到现在,我还清晰地记得,那年的大年初二,爆竹声还不时在空中飘荡,锣鼓喧天,欢喜的人们在大街小巷扭着大秧歌。母亲,把我抱到自行车的横梁上,去县城东关村的老大夫那里针灸。漫漫长夜,孤灯如豆。我病重时,在昏昏沉沉中醒来,看见母亲在床前守着我,就又踏踏实实地闭上眼睛睡去了……那几年,母亲美丽的脸庞,失去了往日的笑靥,在没人的地方偷偷伤心落泪,她总是忧心我不能长大成人……结婚之后,军军当兵长年在外,我依旧和父母住在一起。最不能忘记的,就是我生小孩儿时,母亲一边担心我顺产忍受不住那撕心裂肺的疼痛;另一边担心我剖腹产失血过多身体难以恢复。正处两难之间,医生告知,孩子脐带缠脖一周半,必须剖腹产才能降生。我被推进手术室,母亲是忧心如焚,在走廊里一直来回走动不能安坐。幸好,手术成功,母子平安!其间,母亲急火攻心,导致腮肿牙痛,竟然三天昼夜不眠、粒米未进!孩子不满四个月,单位忙我就去上班了。母亲怕我睡眠不足,身体支撑不住,让我到另外一个屋子睡觉。孩子由她照看,每天夜里,隔两个小时左右,母亲就得起来一次给孩子沏奶粉喝。就这样,一宿要起来折腾好几回。一年多,母亲夜里从没睡过一个安稳觉。她心疼我,宁愿自己受累,多少我应该受的苦她都替我受了;多少我应该受的罪她都替我挨了……凡此种种,刻骨铭心,如何才能让我忘记这一切呢?哀乐停息,恍如梦醒,我站在母亲灵前,该怎样呢!我听见身边玲姐哭着唤“老婶”时,我也不自觉地随着她放声痛哭起来。这时候,工作人员推着母亲遗体要进入火化间了,我快跑几步想最后看一眼母亲,还未到棺前,中途便倒下晕厥过去了。思潮和悲情暂时得到休息,我的魂去了,只留下一副苍白面靥和未冷的躯壳在亲朋眼前。迷离之中,听到娟妹、玲姐、明丽姐急切的喊叫声,才慢慢醒来,睁开眼看见身边站满了亲戚和朋友。我想起来母亲是真死了!眼里流下了酸泪!玲姐在旁边再三让我镇静,要我勉强按压着悲哀,还要挣扎着到母亲坟上去。
悲风阵阵,草木凄凄,送葬的人群来到公墓门前,下了车依次往山上去,大哥抱着母亲的骨灰盒走在最前面。母亲,这时我不愿你回头。假如回头,一定不忍看到你的小儿子万分懊丧,低头伤心地走着,他万分悔恨在你生前未曾让你看到他的孩子出生;假如回头,一定不忍看到你的大孙子,正流着眼泪跟着,有谁还能像你一样疼爱他,他有了委曲到哪里去哭诉;假如回头,你更何忍看到我的父亲,他已两鬓斑白,风烛残年,从今往后,他的衣食住行谁来照看……人们来到坟前,墓地员工打开墓室的水泥方砖,大哥用手在里面摸了摸看看是否干燥光滑,接下来,他用一块鲜艳的红毯子铺到里面,随后小心翼翼地将玛瑙玉石的骨灰盒放进去,又让墓地工人重封好了墓室。
啊!这时候由天上轻轻垂下这最后的一幕!
母亲去了,天上人间是永永远远不能再相见了,要想相逢,除非梦里。我和玲姐远远地倚着墙,她握住我冰冷的手悄悄地擦泪!我猛抬头,看见远处的一片松林,夕阳照得鲜红,照着野地里的一堆堆荒冢,照着母亲新坟旁耸立的黑色大理石墓碑,这时,停留在古柏枝头的一对暮鸦忽然悲鸣着飞向远方。这样一幅凄凉悲壮的景象,深印在我柔弱嫩小的心上,太悲惨,也太残酷了。然而,天意如此,我复何言!大地白茫茫一片,此恨宁有已时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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